日向创中心本《Hinata Hajime》网路全文再录



20156月所出的日向创中心本《Hinata Hajime》的全文
※姑且为狛枝中心本《悪梦と楽园》及日狛本《肋骨と心臓》的后续故事(可单独阅读)。
※封面:十翼


#1

  我的名字叫日向创。
  虽然有些突然,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一些小故事。
  关于自身的事──没错,关于我的事,关于日向创的事。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的事。
  一些细碎又不重要的事,听过的人往往一笑置之便弃诸脑后,是这种程度的事情。由于这是我自己的故事,所以我不得不说。就像走进不曾来过的酒吧,向臭着一张脸的酒保点了酒,酒酣耳热后随意地和邻座的陌生人搭话,像是聆听他人事那样继续看下去吧。

  我现在坐在日本北海岸某间小旅馆的双人房里,同行的人外出买晚餐去了。来到这里第四天,我们一次也没去过二楼的餐厅用餐。我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和钢笔,打开阳台的白色隔门,海风微凉,吹进室内,有盐的味道。我喜欢海风的味道,能令我感到平静。我听着海浪的声音,将酝酿已久的文字写下。
  只是想要写出来罢了。
  也许早就该做,也许不该现在做,但总有一天要做。”写下自己的故事”的这一件事,若是几年前的我,大概完全无法想象吧。甚至直到几个月前,我都不认为自己办得到。与懒惰和嫌麻烦不同,我只是在害怕着。害怕面对自己与自己的人生,害怕回顾与瞻望。尽管手指仍止不住颤抖,我鼓起勇气,握笔写下这些句子。

  等到同伴归来,我会关起隔门,把笔记本收进书包深处,确认一切都和他离开前毫无二致,再若无其事地去应门。接着,我想,我们会一起吃当地小吃,喝点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讨论接下来的旅行计划……盥洗过后各自读书或听广播,让酒精效力温驯地经由血管流遍全身,那是互道晚安的讯号。
  醒来后,就是我到这个小镇的第五天了。实在不是特别美的地方,也不是特别丑恶的地方。世界上每个国家都会有十几个这样的小镇,地方不算小,人口不算多,一到夜里就静得不得了,剩下狗吠和海浪的声音。

  当我有意识地书写,便是知道或许有一天这本笔记本会为人所见,那人可能是我的朋友、我的同事或上司云云,往后我大概不会有孩子吧,也没有家人了。我为自己设想的人际关系,不外乎是朋友、同事、上司与下属,以及恋人。然而我既不是要写给朋友、给同事、给上司与下属,也非要给我的恋人。我是要写给我自己的。
  这是现在的我唯一能做到的事了:试着对自己诚实。倘若我无法对自己诚然以待,总觉得这份自我将不会有一丝保留地被抹杀掉。而我无法允许这样的情形再度发生。至少在这本日记里我将毫无保留,将我看见了什么、如何思考、至今发生过的经历,都会照实写下。或许会有记忆的美化之处,也请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写下这些事并不容易。


  首先我要说的是这一件事。
  这是最初的一件事,也是最后的一件事;是最平凡的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的名字叫日向创。


#2

  那么,到底该从哪里开始谈起才好呢。
  事物于我有所谓重要与否的分别。当我使想法诉诸口舌,我选择先讲最重要的事、再讲次要的事、接着是第三重要的事……我的世界是如此划分的。最重要的、次要的,以此堆栈。
  最重要以外的事并不代表不重要。当然也存在着对最重要的事情绝口不提的人,我身边就有一两个这类型的家伙。他们不是净日沉默不语,便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共通点则是对于核心只字不提。我指的是言语的核心,他们的言语中没有重量,如同悬浮三厘米行走于空中,几乎感受不到力量。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是个坦然到令人发笑的家伙吧。
  我是个会选择先讲最重要的事情的男人。并且,将言语作为重负使用。


#3

  就从名字开始说起吧。
  我的名字”创”,虽然念做”Hajime”,却不是写作”初”或”始”,而是”创”。
  我在1月1日出生,取自一年之始的意象,父母将我命名为”Hajime”;汉字选做”创”,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富有创造力的人。我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达成了父母的期许,他们早已离开人世,就算我想询问,他们也再也无法响应我了。
  有时我会想:我成为与我的名字相称的人了吗?能担当起这个”创”字吗?失而复得后,我才逐渐明白了这个名字对我的意义。与他人介绍自己时,我试着用自豪的口吻说出姓名,说:你好,初次见面。我叫日向创。
  为了不辜负父母也不辜负自己,不辜负我的名字,我抬头挺胸,昂首阔步。

  这个名字是我珍贵的宝物。
  现在已经可以坦率地说出口,这个名字是我珍贵的宝物。


#4

  今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同伴轻浅的鼻息声和时针走动的声音在房内回荡,老是浅眠的家伙难得睡得如此沉,我不敢吵醒他,摸黑抓起纸笔与外套便走出房间。临走前留了张纸条,说去散散步就回来,会顺便买早餐。
  旅馆大厅没有值班人员的身影。作为平日住客很少,又是个乡下地方的小旅馆,拄着拐杖的老板娘在我们入住当天便告知我们:若大门锁着,自己到柜台后方的墙上拿钥匙,用完了记得放回来即可。

  近冬的沿海地区少了阳光照拂,气温骤降。我开始后悔没有披上围巾,只好到唯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动贩卖机买罐热咖啡暖手。我没有开封,只等它在我手中缓慢降到周围的温度,变成金属表面该有的温度。
  天空从深紫色转成偏浅的蓝色,一天之中黑夜拉长,白昼缩减,过了夏季大抵是这样运行。比起东京,北方的季节变化更为明显且猛烈,我们刚到的那天树上还有许多叶子,现在则一点也不剩了。树枝赤裸裸地袒露在冷空气中,同我瑟瑟发抖。

  表上的时间快接近五点。天色稍稍翻成鱼肚白色,仍显阴沉,我在海岸边找了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开始写日志,等待日出到来。
  独自一人在凌晨时分偷偷摸摸走到外头,仰赖街道路灯的依稀光源,小心翼翼,生怕被谁发现。好像这样做是不应该、甚至是不被允许的。当我闭起双眼,总有个声音对我说:事到如今,还想要弥补什么?
  罪恶感贴近笔尖,我仍然没有停下来。我想:我必须写。必须写下去。
  我并不想弥补,只是想拾回罢了。将过往的自己捡拾而起,我必须回归于”我”的型态。这偏偏是最难的。我现在还不能很明确地说明,但我想在这样的过程中一定会产生什么改变。
  我无法得知我从A点能否顺利行进至B点,有可能拐个弯,糊里胡涂地到达C点,甚至是D点,但我若不迈开步伐,将永远停滞于A点。
  现在我就像是站在Z点,也就是终点上,慢慢往回走。

  直到阳光把我和建筑物照出薄薄的影子,远方也开始传来人声,我才起身向商店走去。想着该买什么早餐回去,我记得同伴不爱喝瓶装咖啡,也不喜欢黑咖啡。 


#5

  我似乎没有余裕写太多日常琐事。拥有的时间既不足以支持我这么做,也不是我一开始的目的。
  我与同伴在三日前离开了上一座小镇,继续往北方移动。作为这本日记的伊始,小镇并非是促使我写作的动机,它仅作为”场所”的目的性存在,之所以多有着墨,我想,可能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海风扑面而来,将旧的你洗涤,在新的你身上添加风味的感觉。
  海风之于我有很多的象征意义,在我记忆的一角永远吹拂着。

  我的精神出了一些毛病。本来只有些征兆,例如失眠和食欲不振,觉得无以为虑,它却随年岁日益加重,迟迟不见消弭。我这种体质的人在过去没有先例,以至于尽管症状相似,心理医生也不能断然认定。我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接受各种检测治疗,他们做出各种推测,提出各种可能性,就像是治疗一头山羊,基本原则相似,但不见得能通用。
  在警觉事态开始变得严重,就要一发不可收拾时,我听从医生的建议离开东京,从工作岗位暂时撤离,得到了为期半年的休假。我和上司聊起这事,他推了推眼镜,不近人情地批判道: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根芦苇,原来反之亦然。
  我不得不同意他的话。再强大的肉体,也可能被芦苇般的精神击倒。

  医生同时建议我可以试着写日记,写什么都好。过去我亦写过一段时间的日记,在我刚升上中学的时期,当时我认为用文字留下什么纪录,是为了不要将重要的事情遗忘,这样一来日后便可凭借只言词组再度回味过往时光。然而当我开始记得所有的事后,却使我痛苦,因为我无法忘记任何事,更别说是释怀了。
  忘记与释怀是两种不同的概念,要我来说,是态度的问题,是人是否对该事件负责的态度。我选择对它负责。为了减轻精神的压力,我将它们写在纸上,就此转化,使我不必如此耿耿于怀,让我能开始”释怀”。
  问题的症结点显而易见。我从不否认自己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以为自己可以掌控它,但我失败了。我做得不够好。医生把从接受手术与自希望更生程序脱出的这两个事件为分水岭,将我的生命历程分为三个阶段──

  ”日向创”、”神座出流”,和”日向创”。


#6

  当我闭上双眼时,总能看见一面墙。
  在墙的另一面,那边的”我”站在黑暗中,沉默地凝视着这里的”我”。

  要是他们把墙的另一面的人唤作”神座出流”,我则唤作”我”。
  是的,那也是”我”。

  尽管面目全非,”神座出流”就是”我”。 


#7

  要我用主观的角度叙述”神座出流”,很难。客观也很难。
  从希望更生程序回到现实世界的瞬间,两份冲突的记忆汇流,填补起一块块空缺。那过程并不温和,更像是拿一个大东西把空洞粗鲁地塞起来,并用利刃削去尖角。自此之后,我常常头疼。
  当年参与计划的研究员大多死于”人类史上最大最恶的绝望事件”,仅存一名,垂垂老矣,没有人知道理当被视为首要目标的他在那种环境下是怎么幸存下来的。我代表工作单位去探望他,老人跪倒在我脚边,流着泪向我道歉。对于打开我的头盖骨,把里头用得乱七八糟而道歉。我望着他,对他的印象只剩下他的眼睛了──包裹密实的帽子与口罩覆盖住大部分的面孔,手戴上乳胶手套,唯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他从上而下俯瞰我的锐利双眼。
  我后退了一步,到底做不到轻易地原谅他。我也清楚当初的一切背书都经过自己的同意,我没有资格苛责他,原谅亦是艰巨。

  我被盘问过无数次关于”神座出流”的事情。”日向创”的意识能自这躯壳中复苏,是十足的奇迹。起初我感觉”神座出流”像个无机质的人造物。伪物。彷佛此归此,彼归彼;夺回被”神座出流”给抢走的身体,这是”日向创”的胜利。
  慢慢地我发现不管是”日向创”或”神座出流”,要试图做出任何判断、区分、辨别,不是将人格一分为二便可一言以蔽之。用如此粗劣的二分法,只会使我的精神分崩离析。
  人们对于我到底是”谁”的话题失去热度后,转而开始利用”神座出流”的剩余部分:多方面的才能、智力、知识、洞悉力……从我大脑汲取任何他们所需要的一切,讲话不客气的,甚至对我说:真羡慕你,天知道一醒来就变成天才是什么感觉?
  我告诉他:感觉糟透了。
  有段日子里我一直在抗拒”神座出流”,沮丧的时候,我不禁想:要是他们需要的只是”神座出流”,那”日向创”到底是为何而存在?我短暂地忘记了与过往伙伴订下的誓约与信念,陷入一片乌黑的泥沼中。里头是名为自我嫌恶的淤泥,我浸淫在负面的情绪中,不断往下沉。然后我才会想起她的手,温暖、小巧而柔软的手,她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出沼底,说她需要我。
  如今我常常在想那时候的我在想什么呢。一点点也好,记录着自己当下真实的感受。我害怕再度对万物没有任何感觉。

  自从出来旅行后,我感觉到多年来的那堵墙正在崩毁,砖块质地变得脆弱易碎,接合剂缓缓流出缝隙,我踩着灰尘与细粉,两端互相接近。
  ”日向创”是平凡的。正因为不甘于平凡,而试图变得不再平凡。于是产生了”神座出流”。
  最后我回到平凡之中,我想我从来就没有脱离出那个范畴,进到属于神的领域:尽管有多少”超高校级的才能”,我终究只是凡人,我们都是凡人。只是在某个领域中比其他人稍微出色一点,受到肯定,获取响亮的称号,那些名谓反而局限了我们的视野,使得我们只能看见那些其实在生命落实中并不重要的东西,而对其他的东西视而不见。
  所以我才会把自己都给忘了。 


#8

  跻身于希望象征的行列曾变成我望眼欲穿的渴望。谈论”神座出流”以前,我应该追溯这份欲求的源头。
  小时候的我想要成为”英雄”。
  孩提时代我总爱抓着母亲,吵着要她给我讲些有趣的故事。有些是曲折离奇的童话故事、有些是神秘的民间传说,故事中的主角每个都心怀正义,克服悲惨的身世及颠沛的遭遇,经历无数的挑战与困境,终于打倒邪恶的敌人,得到数之不尽的财富、貌美如花的妻子,高贵的王位或广袤的领土,然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抓着母亲的衣角不断问:然后呢?然后呢?
  母亲总是笑着阖上书本,抚摸我的头发,细声说道:然后,桃乐丝利用脚上的银鞋,道别了得到头脑的稻草人、获得心脏的机器人、拥有勇气的狮子,回到家乡和她的叔叔婶婶团聚啦。
  然后呢?
  然后啊……该是你上床睡觉的时间了。
  我一边思考着要怎么样才能够成为英雄呢,在母亲的催促下盖好被子,我问:桃乐丝真的存在吗?
  嗯,存在唷。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英雄,他们都在默默保护我们哦。母亲说。
  我锲而不舍地追问:真的吗?我要去哪里才能找他们啊?
  这个嘛……唉呀,话说回来,有一个学校叫作希望之峰学园呢。母亲说:他们是”希望的象征”,也就是英雄哦。等到小创长大了,也要成为英雄对吧!

  那天晚上,我记得非常清楚,我梦见了足以撼动整片农田的飓风,桃乐丝和她的狗托托来不及逃出来,在房子就快要被龙卷风卷走时,几个陌生人用他们的手拉住了桃乐丝的房子,脸上写着”希望”,我跟着桃乐丝一起走出房子,托托摇着尾巴,他们的身影看起来好高大。

  后来我才发现,或许这就是契机也说不定。
  为我的疯狂行为种下因缘的种子,希望之峰学园成为我的憧憬──对我来说它的意义已经超越一所单纯的学校,成为了一个特别的存在。要举例子的话……像是棒球少年憧憬着职业棒球队、足球少年景仰着国家代表队那样吧。
  成为”英雄”是我的梦想,在往后使我对于自身现实性的庸俗感到不堪,产生自我嫌恶与强烈自卑感,进而去图求一份丧心病狂的”改变”。 


#9

  日后和人谈及《绿野仙踪》,对方说:他们对于魔法师力量的盲目信任,让那些无用之物竟然真的赋予了他们各自想要的东西。
  我反驳道:其实他们早就拥有了想要的一切,只是他们不曾注意到而已。
  对方又说了:魔术师给予虚妄,因为”相信”而成为实质,不过在这之前,他们”相信自己没有力量”,才会向外寻求不是吗? 


#10

  升上高中以前,我一直将成为希望之峰学园的一员做为目标努力着,到底该成为”超高校级”的什么好呢?我试着从任何一个面向找出我与众不同的才能,一边参加大大小小的比赛,却总离第一名远得很。我知道必须是从数以千计的竞争者中,让人一眼就认定”你是优胜!”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为”超高校级”。必须要鹤立鸡群、要脱颖而出、要像根尖锥子一样冒出头来。
  我学过剑道、茶道、花道;打篮球、打棒球、打网球;拉过小提琴、弹过钢琴、演奏过双簧管……却没有一样是我做起来得心应手,彷佛我天生就是该做这件事那样命中注定的事。我没有”天职”。
  蹉跎错过了一年的入学机会,我进入一间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高中,和其他的一般高中生比邻而坐。从那所高中校舍可与希望之峰学园相望,于是我高中生活的每一天,就是坐在教室的课桌椅前,死命地盯着窗户外头那屹立于都市中心的学园。明明就近在眼前了,我却无法得到它。我开始感到焦躁不安,再这样下去别说什么”超高校级”了,我一辈子连它的边也沾不上。
  在我努力想破脑袋、寻求各种方法之际,我与同侪之间的交流显得疏离,中学时的朋友来找我,对我说:你以前给人不是这样的感觉。
  我不置可否。

  高中第一个学年再过两个月要结束、正好是我十六岁生日过后两周,从希望之峰学园校方释出了一个公文,这是前所未闻的大消息──他们将要增设预备学科,不同于以往的审核选拔制度,以一般考试的方式入学。我立刻求父母让我参加预备学科的入学考试,那是我在漩流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了。
  我不去听同学们的低声耳语。对希望之峰学园的憧憬已转化为执念,无论如何我都想要到那里去。

  终于,当我站在希望之峰学园的校门口,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
  作为第一届预备学科的学生,我进入希望之峰学园就读。


#11

  我发现一切并非我所想的那样美好,已经是就读之后的事了。我们(作为预备学科)缴付昂贵的学费,穿上和本科不同的制服,被限定在一个学区活动而不得逾越,授课内容和教职员更大不相同。这不是希望之峰学园。我不断地想。我想要的并不是这样……
  我依旧坐在教室里,愣愣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那一天”悄然而至,当下我恍然未知,只把它当作苦闷平庸的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其中一天。
  那一天,我接到通知,学园长要我到他的办公室报到。我尚未意识到这对于我自身至于人生将会产生何等剧烈的变化。我同往常低着头,从校园西区快步走到东区的教职员栋,一路上全是陌生的场所与视线。我几乎要不能呼吸。一心希望能够变得隐形,他们便看不见我了,让我得以从这窘境里逃脱。
  他们都是”超高校级”。他们都是”希望的象征”。我的头沉得更低了,那我又算是什么。要是能就这样沉入地面就好了,我心想,牙齿咬破了嘴唇。
  进入教职员栋也遭到多方阻碍,我一再重复:我叫日向创,收到了学园长的命令,要到学园长室去,并拿出信函以示证明,警卫才一脸狐疑地放行。他们大概在想:区区一个预备学科的,来这里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啊。

  站在那扇厚重大门的前方,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指节苍白,敲在上头,声音闷闷的。门缓慢地敞开,等待着我的正是当时希望之峰学园的学园长──雾切仁。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实际上也很年轻,那是我第二次近距离看他。第一次是入学前的面试,以他的身分竟然会在预备学科的面试上露面,常理来说是不自然的,然而当时我们都以为自己被校方给重视了显得沾沾自喜,完全没有发现其中的玄机,或者说是缘由,或者说是阴谋。
  是的,当时我对”预备学科”开设的真正目的一无所知 。
  和学园长打过照面,他要我坐下。我听令行事,心跳跳得好快。他和我话了下家常,诸如上课的状况还行吗、对于现在的生活习不习惯尔尔,我苦笑着说出违心之论。接着,学园长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我想破脑袋都不明白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开学的第一周,校方发的意愿调查表。
  他郑重地问我:日向创同学,这是你,本人,亲自写的对吧?
  我看着上头的笔迹和姓名,点头称是。
  学园长站起身,背对着我,经过一阵令人难熬的沉默,他才缓步走到一旁的资料柜,拿出一个黑色的文件夹,回到他的办公桌前。
  日向同学,我们希望之峰学园长久以来一直有个计划。他温吞地说:──你听过”神座出流”这个人吗?
  据我所知……他是希望之峰学园的创立者,拥有多领域才能的天才……应该是这样子。尽管不明白学园长为何突然考我希望之峰学园校史,我照着所知,下意识地回答了问题。他说了”我们”这个词。
  哦,没想到你竟然知道。学园长露出意外的表情,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神座出流”是天才中的天才,人类的希望,他创立希望之峰学园,推崇才能教育、主张因材施教,更重要的是,我校的教育者与研究员都努力不懈想达到的目标……那就是”神座出流计划”。
  ”神座出流计划”?我问。
  ”神座流计划”又称为”希望育成计划”,宗旨在于由后天培育出十全十美的天才。为了达成这个理想,首先我们建立了一个体系,等到体系运作成熟后,再展开一连串的计划……
  学园长说:──而现在就是这个时机。你在志愿调查表上的回答得到评议委员会的青睐,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来这里的目的。
  ……我?
  就是你,日向创同学。我们从预备学科的学生中选择了你。如果是你的话,或许能够成为推动整个计划的关键也说不定。当然,要不要参与这个计划,最后的决定权仍握在你的手上……
  学园长滔滔不绝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恳切,我不确定他是不是装出来的,不过我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被他方才的话给吸引了。最后他问我:你想成为”超高校级的希望”吗?

  自从那些日子以来,已经睽违多久了?
  闻言,我开心地笑了出来。 


#12

  他摊开文件夹,让我看了一些不涉及重点的文件,语意模棱两可,但我没有多想,我什么也没有想。如今回想起来,我想无论重复多少次多少耳提面命的警告,当时的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为那是当时的我的一切,我把自我作为全部赌注押到牌桌上进行博弈,毫不在乎危机与风险,我一无所惧,认为自己根本没有东西可以失去。
  我笑着在手术保证书签下自己的名字。
  当时我并不知道,此后我的名字将连同其他事物离开我的身边。我让手术灯照亮身体,光线刺眼又灼热,所以我选择闭上双眼。我以为这会为我带来希望,而我错了。这是最大的误会,是一场既荒唐又可笑的赌博。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面前已经建好了一座墙。  


#13

  我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
  用”失去”这个词似乎不太妥当,因为我从来不曾记得。藉由科技机械所消除的记忆或许还有被取回的可能性,但是从来不记得的事情,任何人都无能为力。就像我不会记得三个礼拜前穿的衣服款式或者路上行人的脸那样,在签下手术保证书直到进行手术的那一段时间,我毫无印象。有人说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忘记,只是想不起来罢了。但我连丝毫也想不起来。或许我觉得它不重要,不足挂齿,无以为虑,索性就没有把那段时期的事放在心上。
  还没有进入希望之峰学园的我并不是这样的。尽管过分注意一件事情,我还是能留意身边的小线索,捕捉到枝微末节的片段。而后我才变得更加不顾一切,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手术并不是一开始就那么顺利。
  我后来才知道,”日向创”并不是第一个实验体。结果而论,成为了第一个成功案例倒是事实。搜查了研究员的手记后我才知道,自真正的神座出流在创立希望之峰学园时,他就有尝试进行人体实验,碍于当时科技与医学技术所限,实验以失败告终。人以外,小至白老鼠,大至猩猩的实验更是不胜枚举。
  神座出流身为一名全知全能的天才,怎么会想要让其他人也变得和自己一样呢?费如此大的心力想要创造出”人造的天才”,究竟是为了什么?起初我一直无法明白,他到底抱持着怎样的心态在做这些事呢?如此异想天开,如此荒诞而惨无人道,是什么支撑他,不惜抛下道德规范也要走上这条道路?
  直到更久以后我才体会到,这种情感叫做”孤独”。
  他深知自己与他人的格格不入,无法找到归属感与认同,从来没有人真正懂他,进到他的领域去。唯有孤独紧紧包裹住他,他试着挣脱。他开始挣扎。他的挣扎成就了这项计划。

  当年,神座出流想创造出的并不是”人工的天才”,而是”同类”才对。


#14

  隐藏在头发底下的伤口有七处。
  其中两条长达十公分,一上一下横亘后脑勺,是第二次与第五次手术留下来的。
  第一次手术就像个脑内整形,不过把形状弄得像罢了。
  为了确保问答与固有常识的健在与使用效能,我在第三次手术才真正失去了自己成长的记忆──研究员最终认为全部分解重新建构才是更好的方案。
  第四次手术失败了。我并没有死。只是没有发生变化。
  最后一次手术同时开了两处,两条对称的伤疤从太阳穴两端蜿蜒绕至耳后,像是补充性质一样的一次手术,研究员们讨论过后发现”好像还可以这样做呢”、”哦,那试试看吧?”般,充满恶质性的手术。

  手术后总有一些后遗症,怎样的都有。或是凝血机能停止,视力丧失,局部短暂瘫痪,神经失调,痉挛与抽搐,还有其他诸多的大小毛病也是见怪不怪,所幸他们总能找到舒缓的方法。
  研究员间互相玩笑时总说:”不是每个打手都能轰出全垒打,别奢望永远都一次跑回本垒。”另一个人就回道:”噢,王贞治甚么时候才会加入我们团队呢?”

  第四次手术后痛觉变得迟缓,伤口愈合的速度很慢。末梢神经也显得迟钝发麻。每日读完”老师们”给我的作业后,我通常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也不干,只是看着天花板而已。
  看天花板的行为本身也没有任何意义。
  身体像是浸泡了一层蜡油般冰冷,皮肤上斑斑点点都是针孔,皮肤下则潜伏着硬块,表面乌青。很多时候我必须经过提醒才记得起身活动,免得肌肉组织溃烂。
  等到第五次手术时他们便”修正”了这些问题。

  那几年里我没事便细细数着这些伤疤,一条又一条,一次又一次,头发蓄得有些长了,再次被剃光,那些伤口暴露着,增加数量。我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没什么意义,只是认知变化。
  再到这几年,我不喜欢洗头,不喜欢碰触到它们,也不想让人看见这些伤口,我自己理头发 ,没有再去过美发院。


#15

  ──我写不出来。
  一开始信誓旦旦表示会把一切都如实写下,结果还是办不到。我不想和任何人提这件事,对我而言太困难了。面对任何指责与追究,我无话可说。
  不管出于谁的指使或企图,面临怎样的绝境,我是杀人凶手的这个事实,永远无法改变。这是我的罪孽。
  ”游行”开始了。
  我离开希望之峰学园时”游行”仍持续行进着。
  吆喝声响彻整个校园,一群怀抱相同憧憬的人们集合起来,向上的力量却凝固了。那时我被带去了哪里呢,不太重要了,当我再次回来,另一场更大的事件笼罩全世界。
  我赶上了最后一刻。
  我看见了事件的终焉与另一个事件的开始。


#16

  我曾经偏离人道。 


#17

  我时常会感到恐惧。
  那股恐惧来自虚无,毫无预警地将我吞噬。 


#18

  昨晚我做了一个恶梦。
  梦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其他人都死了。

  农药流出他们的口中。
  侵蚀他们的食道。
  穿透他们的肠胃。

  他们呻吟着,脸上却挂着微笑。
  说要将一切奉献给”她”。
  奉献给她。
  奉献给她。

  然后大家都倒下了。
  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和那个时候一样。
  剩下我一个人。
  大家都死了。

  我的双手沾满鲜血。
  我的鞋子沾满体液。
  我的双眼充斥死亡。

  我无以辩驳。
  更无以偿还。

  一辈子都没有办法逃脱这份罪孽。
  这份罪恶感将永远伴随我。 




























































#20

  前几日头痛犯得厉害,连握笔的力气也没有。休息了几天,同伴说我最近又不爱笑了。
  那天早上起来我仔细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被狠狠吓着了一把,原来我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吗。我没有和他提到这本笔记的事情,就是聊聊最近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他说:你看起来把自己逼得很紧,是不是忘了我们出来旅行的用意呢?
  视察?我问。
  ……是治疗哦。对方说。

  一时之间我真的忘了。
  然后对于自己”忘了”的这件事感到吃惊。
  我过于投入在书写过去,而把当下给忽略了。沉浸于负面情绪之中,给对方造成麻烦了吧。同伴给了我一个当头棒喝,我和他道歉,并且道谢。有些经历与故事,无论是不是我这样的人,都永远不可能忘记。绝对不可以忘记,只要他还是个人的话。
  我无法舍弃过去,也无须舍去。我提起笔的时候手指依然会颤抖,恐惧依旧向我扑来。然而闭上双眼,那面坍方的墙上,细细刻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们一起站在墙的旁边,看着粉尘散去,沾在我们的鞋子和裤管上。 


#21

  来谈谈关于”现在”的事吧。
  我和同伴继续绕着日本群岛的海岸线进行旅行。自启程过了要一个半月的时间,我想亲眼目睹如今世界的模样,至少看过日本现在的样子,无论美好的或者丑恶的,不再挑剔,尽数收于脑海当中。一开始我真的没把医生说的治疗放在心上,本来就想做这件事了,”治疗”不过是让我能得到长假的一个理由而已。
  我们有的是义务,我必须让这个世界回归原貌。

  出发的前几日,我们去了趟塔和市,祭拜多年前在暴动丧命的牺牲者。曾是受到”人类史上最大最恶的绝望事件”影响最小的这座城市,因为那群孩子们策划的暴动而濒临毁灭边缘。……不应该说”策划”,是被”使役”。那场暴动中,孩子属于”执行者”的身分,而真正的”主谋”则另有他人。就像每个无聊的故事拥有相同乏味的结局,对于真相,我们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但没有人提起她。我说:这是我第二次来到这里。
  对方低着头笑说:我是第三次了。

  我和对方都已经养成不对任何话语过度追究的习惯了。

  有人善于破坏,就有人善于修复,在当年少女的努力之下,城市挥别了那出惨剧的阴霾,又由于扎实的科技与资金基础,加上机关的大力支持,复兴的速度比其他城市都要快。墓园一改阴森破败的模样,翻修成一片广大而洁净的土地。很多人们葬在这里。
  自从世界遭逢剧变,而我就任这份工作后,听闻并目睹了更多的死亡,数量之多,以至于让人觉得发生在我身上的,不过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罢了,只是一直以来装作不知道的真相赤裸裸地坦在面前,逼得你不得不去接受。我们仍在这样的世界活着,或者说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模样,只是我太晚发现了。杀人、抢夺、剥削,战争和暴动,饥荒与旱灾,它们从来不曾消失过。悲剧也是,只是用不同的形式反复出现。
  然而当我每日醒来,在睁开眼睛前,细数自己的人生。睁开眼睛后,我仍然相信人性中的善良。 


#22

  我们──我和我的恋人──养了一只猫。
  捡到天王星的时候,同居生活刚步上轨道,我从超市买了食材准备回家做晚餐的某个傍晚,在公寓楼下的纸箱里与它相遇。在我们生存的这个时代,要堂而皇之地向人告诫不可以弃养宠物,又,这是不道德的,诸如此类的诉诸是非常困难的。这是所有事物都被舍弃被破坏被捣毁的时代。就算好不容易渡过最糟糕的时期,却仍不够好。
  世界正被缓慢地重新建构着。
  我蹲下身看那只猫咪,是只美国短毛猫,带着虎斑的褐色猫毛全纠结在一块,又脏,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比起我,它对我手里的塑料袋装的食物还要更有兴趣。它已经虚弱到做不出攻击姿态,中午过后下了一场不小的雨,纸箱浮烂,窝居箱内的它没能逃过那阵大雨。我与它互视,那是一双大而锐利的琥珀色猫眼。我一怔。那黄色的眼睛在瞬间攫获了我,一股魔力控制了我的思绪,我只想着:不可以放着它不管。
  如今想起,那双黄眼睛恐怕令我怀念起以前的自己。可是那个雨后空气异常清新的傍晚里我并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是刻意不让自己去想。抱起纸箱,直往家里走去。

  恋人进到客厅时我正为猫泡热牛奶,他的视线从没有烹煮痕迹的炉火、空空如也的餐桌和茶几上的纸箱滑过,马上明白了事情经过。
  我的恋人是个聪明的家伙。

  是猫吗?恋人问。
  嗯。我在公寓楼下发现的。我没有停下动作,对他说: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他回答道,把外套用衣架子挂好,折回客厅看望那只猫。
  这种时候要是田中同学也在就好了呢。
  也是呢。我拿了牛奶过来,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把盛了牛奶的汤匙抵到小猫嘴边。
  恋人见我持续着喂哺动作,用比平常还要干涩的声音问道:……要养吗?
  这就要问过你的意见了。我暗中提醒他我们现在的关系,问:你会怕猫?
  怕……倒是不会。他停顿了会,苦笑道:只是不擅长罢了。

  我又拿了些下酒用的小鱼干喂它,猫咪吃饱喝足后蜷缩在纸箱的角落睡着了。本来想帮它换个较为干净的箱子,无奈只要一将它抱起,它就挣扎不已,只好作罢。恋人与我达成了饲养的共识,我想他所谓的不擅长,是指不擅长拥有珍惜的东西吧。由于一些难以解释的因素,他自小有过许多与挚爱分离的经历。

  要叫它什么名字才好呢。我喃喃自语道。
  ──”乌拉诺斯”好吗?恋人突然道。
  ”乌拉诺斯”?啊,希腊神话的……
  嗯,真不愧是日向同学。乌拉诺斯是天空之神,代表希望与未来喔。
  ……希望与未来啊。
  希望与未来。大地女神盖亚在太阳从东方升起时曾经许下诺言:要将希望的种子──
  ──植入每一个在地球出生的生命当中。我不禁接口说道。
  就是这样。恋人笑了开来,拿来第二杯热可可。乌拉诺斯可真是个好名字吧?

  我的恋人是个非常喜欢童话故事、喜欢神话和怪谈的人。
  由于乌拉诺斯念起来太过拗口,我们就用以Uranus命名的那颗遥远的行星──天王星作为新的家族成员的名字。天王星算是温驯,偶尔会露出它野猫的性格,在屋里冲来冲去。日子一久,它也和我们培养出感情来。我一回到家就看见天王星窝在玄关等我,我在脱鞋或做饭时,它就绕着我脚边晃来晃去,不时用尾巴擦过我的小腿肚。
  恋人与天王星一开始简直相敬如宾。有天天王星跑到对方工作中的书桌上,伸出爪子抓住他握着钢笔的右手,他吃痛停下动作时,天王星又开始温顺地舔起他的手指头。从那日起,恋人与天王星的关系变得较为亲昵。他偶尔还会开玩笑地笑道:我觉得天王星跟你好像啊。
  哪里像?我回问。
  有奇怪的喜好的这一点。对方说。

  有时我和天王星一起看家,趁着整个家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实际上是一人一猫),我便偷偷地向它道谢。我想,只要天王星健健康康地活着并在我们身边不停打转,就算只有一点点,恋人也能够稍稍得到救赎吧。光是”存在于此”的这件事,只是看着它的身影,就已经是种庆幸了。
  所以我和天王星约定过,我们是同一个阵营的,绝对要陪在恋人身边,再也不会让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家。

  总归而言,我与我的恋人养了一只猫,猫的名字叫做天王星。旅行前我将天王星寄托给朋友照顾,他嚷嚷着好麻烦啊!真是拿你没办法啊!喂要买土产回来啊!地将猫笼接下。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今天经过了有很多野猫的空地,不禁想起天王星的事情。
  好久没见了,我希望他与我的朋友相处融洽,一切安好。 


#23

  关于我的恋人,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罗曼史,相遇的状况和”浪漫”二字更差了十万八千里。在当时谁都无法信任,谁都有可能在下个瞬间背叛自己,无时无刻感到恐惧的环境下,我对对方的观感很差。我甚至认为我们是两条完全不同的并行线,倘若如今交会了,也是稍纵即逝,肯定不久后便会再度回到互不干涉的情形。我认为我们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他有一套自己的信仰,并且相当疯狂、偏执、不可理喻。他很矛盾,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就连自己的性命也能够置之度外,不断说着贬低自我的话,却又对自己有无比的自信。支撑他这么做的只有理念,其理念却无法被任何人理解。他曾经说过我们很相似,而我当时不置可否。我认为我们并没有任何一点相像。
  过了很久,经历很多事情以后,我得知了他的脆弱和孤独,让我发现了他隐藏在外表下的另外一面。而当他在我面前卸下心防,悲伤地落泪时,我才有了对方和我也一样是个有感情的人的实感。我知道这样讲起来很怪。但和他相处时,总会以为自己在与谎言作伴。直到谎言全被拆穿了,感受到属于真实的部分,我才真正觉得自己认识到了对方是怎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发现的──我们两个实在很相像的这一点。或许表现出来的行为方式不同,但接近根源的本质却是一样的。
  到底从何时开始这种情感被转化为爱情的呢?我有些恍惚,但看着对方,总觉得不能放下他不管。我想大概起源于同情,再之后,混杂着太多复杂的因素,也说不清了。能够被轻易定义的感情,或许就不能被称之为感情了也说不定。
  他对我说:我一直无法真正地喜欢上自己,但我想,我可以试着去喜欢你所喜欢的那个我。
  于是我也决定了去相信他所说的话。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来要是没有他陪伴在身边,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直到这条人生旅途的终点,我希望能我们可以走得更远,倘若在中途便必须分离,我也衷心感谢他所给予我的这些时光,没有任何一段际遇,我都无法成为现在这个我。如同我喜欢他那样,和他在一起,我也能再更喜欢自己一点了。 


#24

  我读书,读很多书。
  ”天才”并不等于不需要学习,只是能更有效率地将吸收一项新知的时间压缩到其他人的数分之一倍罢了。我读的书有很多种类,几乎什么都看,把他们记忆下来,等待用到这份知识的一天到来。前期几乎是强迫性地逼迫自己看了过多的书,为了不辜负他人加诸在我身上的期望,我花了很多时间阅读,视力也变差了。

  最近我花在读书上的时间减少了。取而代之,我的视线从纸页上移开,看起了路边的风景,一片云,一棵树,一朵花,一只雀鸟,一粒小石子。睡前我和同伴说的话也更多了,我们会聊聊这一天发生的有趣的事,聊到岛屿,聊到东京的伙伴。两人到旅馆的餐厅用餐,边吃边听彼此说话,吃饱饭后就去散步,绕过附近的小径与道路,再慢慢走回去。
  我乐于发现自己的转变,致电给医生进行评估后,吃药的量也减少了。好几个礼拜前我总找各种理由支开同伴,一个人窝在旅馆房间揣抱着笔记本写满东西,现在有种就算不写日记也没关系了的感觉。真奇妙。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彷佛也逐渐减轻,我的头痛不再如此频繁发作。

  同伴也笑着说果然出来这一趟是正确的,明天我们又要离开这座城镇启程了。越接近北方,温度更是严寒,铁轨旁积起皑皑白雪,我们坐在火车包厢拿下手套,吃着上个车站买来的热食充当午餐。这条铁路原本是观光路线的样子,风强力地打在窗户上,外头一片雪花纷飞,路标也被厚重的雪盖得看不清指标,那天我们在座位上互相捱着肩睡着了。然而在昏昏沉沉中,不知怎么地,我想起《银河铁道之夜》。 


#25

  很久没写日记了。
  怎么写就是不顺手,反复涂盖了好几次,还是无法把文字顺利地组合起来,表达自己想说的意思。写东西真难啊。


  笔记本还剩下最后几页。
  我和同伴顺利通过至北点,开始往南方走去。


  这些年我总是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去做事,揽下很多工作和职责,其实我也变相剥夺了其他人去承担自我责任的机会吧。第一步必须要自己去承担,谁也无法与你分享,必须跨出第一步才行。
  也不需要什么都自己独自承受,踏出第一步后,再与伙伴们一起分享那些负担吧。


  下午我们走到一个海岸边,看着海水打上岸来,太阳也大,一时兴起,便光着脚ㄚ跑到了海水里。没多久被海风吹得节节败退,全身发抖地爬上岸来。果然很多事情不能像年轻时那样了,还真是不得不服老。


  冬天就快要结束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必须为这个世界负责。
  出来旅行后,最近我渐渐不那么想了。


  世界会怎样根本无关痛痒。就像对世界而言,我或他,都是微不足道的存在。


  我是自私的。我们都自私的。


  神座出流绝不是世界的希望。从开始到结束,他都不曾是。我也不会是。我的世界太狭窄了,只能容纳我所承能受的事物,我是个渺小的人。我不会吝惜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也不会急于拒绝他人的给予,我和每个人都一样平凡,一样为了明日努力,而我就是我。


  在接下来的旅行以及下一段旅程中,我想要告诉任何一位与他萍水相逢,而有缘交谈的人们,我会挺起胸膛,坦然而骄傲地告诉他:你好,我叫日向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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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向君生日快樂~


01 Jan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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